关于《冰血暴》若干主题的剖析

长篇大论提出几个重大的问题,和一部好剧的推荐。

文与学:

作者:blue

 

我对《冰血暴》这部剧的背景了解不多,仅就粗略一看之下个人的理解做出阐发。钟爱这部剧的原因有不少,从演员的表演到克制的镜头语言,从主线剧情、人物塑造到穿插幽默与寓言故事的风格,再到各种重大的主题牵连。这一篇评论旨在谈一谈我对这部剧里各种主题的理解和分析。

首先,我看到的并不是罪案,也是罪案。这些罪案不是剧中一件件杀人案,是日常之罪案,那些法律中没有规定、道德伦理也界定模糊的罪恶。主人公莱斯特,一个懦弱和善的保险推销员,从高中或者更早就饱受欺凌,即便早已成家立业,也不得不忍受高中同学兼恶霸山姆的侮辱。山姆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用自己与莱斯特妻子的暧昧过往取乐,重创了莱斯特的自尊(可悲的是莱斯特确实是个软蛋,他鼻子上的伤口不是山姆揍的,是因为畏惧撞上了玻璃)山姆的报偿是死;莱斯特的妻子珠珠言语刻薄,她用丈夫的弟弟切斯的成功来暗示莱斯特事业上的失败,认为丈夫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在职位上一事无成、收入微薄,在性格上软弱无力,在外表上毫无吸引力,在性事里也缺乏男子汉气概,珠珠否定了莱斯特的所有价值,她的报偿是一把锤子和一颗碎脑袋;莱斯特的弟弟切斯英俊有为,远远超出他的哥哥,表面上他保持着对哥哥的关切,可是只要稍有深入就能了解他对哥哥真实的看法,莱斯特摔了他的枪,他立马说莱斯特天性蠢笨、与世格格不入,莱斯特遭到警方怀疑,他不听辩解冷酷地谴责哥哥、急于甩掉包袱,他甚至说“有时候我对别人说我哥哥死了”,他的报偿是被栽赃的罪名和破碎的家庭。

这三人与莱斯特有最直接的关系,他们都没有好下场,但是这些下场都有其原因,被谋杀固然是一项罪恶,但是他们的口舌之恶难道不是罪恶吗?我们如何定义这些在法律上和道德上都含糊不清、带来直接的痛楚却无法立案定罪的罪恶?莱斯特的恶与洛恩看似天成的恶不同,他是生活中细小的罪恶逼迫的。在剧末,莫莉打开洛恩的录音机,听到了一开始莱斯特杀妻后打给洛恩的求救电话,电话里莱斯特的声音如此惶恐无助,充斥刺耳的绝望,那时莫莉的表情是什么?感慨,怜悯,悲伤,也许皆有。警察曾经怀疑莱斯特雇凶杀人,怎么也没想到是他亲自动手,撒了弥天大谎去嫁祸,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成了满口谎言的杀人犯,那么让他沦落至此的又是怎样的恶,如何去对抗这种恶的凌辱,如何对抗恶而不化身为恶本身?

日常之恶远远不止这些:山姆的两个儿子一个聪明一个蠢,杀手洛恩只需一个电话挑拨就让聪明的大儿子为了财产继承对亲弟弟出手;韦恩死后接替他的警察局局长表面上妥善安置了韦恩待产的妻子,却出于愚蠢、无知和虚荣一而再再而三搁置案件的调查,使本来因警官莫莉正确的推断而大有希望的谋杀案一拖再拖,两个凶手得以逍遥法外有他的责任;产业大亨爱自己的儿子却对他冷言冷语、恶语相向,同样情况的还有旅馆老板娘对他的儿子;切斯入狱后,他的妻子立马转变了态度,并不惋惜珠珠的死亡,只是因为丈夫居然与比自己丑陋的女人有染而感到自尊心受损;产业大亨的妻子只想分享他的财产,即使夫妇俩曾经在贫贱时期彼此扶持……有许许多多程度更轻却让人恶心的事件:空洞勉强的谈话,自私自利的虚伪,道貌岸然的懦弱,仗势压人。

这些恶毒、冷漠、虚荣、自私、怯懦、虚伪……这些负面的特质和微小的罪名之所以得以存在并被掩盖是因为人们无法避免如此,正因为太普遍,法律和伦理心照不宣地允许它们存在,对应的罪名不在笔头上,也因为太普遍,所有人都假装自己没有这些罪名,或者这些根本不算罪,因而罪名也不在心头上。那么这种罪不存在?可是那种疼痛是怎么回事?莱斯特受气后扭曲的表情,莫莉一次次挫败的绝望无奈,加斯敢于反省并指正罪犯却更遭谴责的委屈,被辱骂的产业大亨和旅馆老板娘的儿子消失的笑容,他们都意识到了痛苦;还有其他人,要么是已经麻木不堪,要么是蒙在鼓里……不为这些日常之罪而痛苦,只能是因为麻木或无知,而陷入这种状态中的人,必定不只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表面上,生活如此美好,但是其下埋藏着这么多彼此伤害的痛苦,不是隐忍,就是爆发。隐忍,就是继续被害并施害,爆发,就是血淋淋的复仇,像莱斯特那样。局长在第一季的尾声恍然大悟自己一直以来的失策,他喃喃地说:人们怎么变成了这样?邻里之间的友好相处、互相照看去哪里了?实际上根本没有“变”,一方面来说,乌托邦式的人人相爱互助与罪大恶极的凶杀并存构成了我们的世界,另一方面来说,即使没有罪大恶极的凶杀,乌托邦式的相爱互助不代表没有罪恶的社会,夫妻、亲子、邻里、同事都用自己小小的恶彼此伤害,我们吞下别人施加的恶,作为对他人作恶的原材料,社会是一个恶的喷泉,看起来美好而循环不息,而罪恶——或大或小——也在人与人的交流中循环不息。

说到日常之恶就可以引入第二个主题:人性的中庸。这里的“中庸”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指的是在两个极端之间的摇摆,哲学上有说法称真理就存在于两个极端之间不断的调整与中和,我宁愿这么理解:人性就像一个人站在两个杀手之间,他认为其一比另一个的危险性更小,就会跑向他,反之跑向另一个杀手,所以人性在极端之间的摇摆不定基本取决于他对于生存现状的判断,有时候也会取决于他的道德观念。但是,某些时候,这种中庸不是时间维度上的,可以同时兼善恶于一刻(话又说回来,何为善恶?)。剧中,于时间维度上摇摆的典型例子就是莱斯特,起先他就算被别人欺负了都不会反击,即便反击还要道歉,随着洛恩以一桩桩谋杀启示他,他终于“领悟”力量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导,开始超越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伤害、撒谎、栽赃,他从一个极端摇摆到了另一个,即便很难说是否是从善摇摆到了恶,按照广受认同的价值准则,动摇他的是负面因素,他也因此滑落到负面的极端;于同一刻兼善恶的典型例子有许多,实在太朦胧隐约,很难称之为“善恶”,应该说是一颗因时而发的种子,看什么环境结什么果:局长的心善敏感毁了许多揪出凶手的良机却又难以责怪;切斯对亲生哥哥时而关怀有加时而冷酷恶毒,如此种种让人不禁想到毛姆小说中的人物,那些看似贤良淑德却能杀人放火的淑女和看似善良随和却能痛下杀手的成功人士,其中一个故事关于一个事业有为的老板,这个老板接到一个旧相识的求助,后者失业又欠债,恳求老板给他一份工作,老板承诺如果他游过一道海峡就给他工作,这个人后来死在了游泳的途中,在交谈中老板微笑着表明自己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游过海峡。我们永远不知道,在一个混沌不明的天平中,谁会倒向哪一边,身边的人还有怎样的面目,他们会如何暴露。

但是人并不是总是倒向负面的一侧,我们可以举出加斯作为在时间维度上摇摆的、与莱斯特相对比的例子,他第一次拦截了凶手后,受到恐吓就退缩了,他怕死、怕女儿无人照顾,在他鼓足勇气上报后还受到指责,他抓住了凶手却因凶手的狡猾而被指抓错,他的邻居告诉他个人是无法做出改变的,他在大雪里勇敢地对亡命之徒开枪却打错了人,这些都是能让他滑向负面的因素,可是正面因素也存在:他女儿的鼓励,警官(和后来的妻子)莫莉的能干、机敏、勇敢,家庭,爱与性格中的正义感。对亲人的爱会使他软弱,使他不敢牺牲自己的生命、不敢让妻子莫莉直面凶手,可是也让他勇敢,让他敢于参与这个危险的案件、敢于在结尾只身闯入凶手的家里伺机而动,他是在众多正负因素下滑向了正面。那么,难道莱斯特就只遭遇了负面因素的怂恿吗?确实,他的正面因素没有加斯多,他遭受了太多欺辱与压迫,让那些屈指可数的正面因素似乎被抵消了,弟弟和弟媳有限的关爱,同事的关心,还有第二任妻子的爱与倾心相待,都没有把他从深渊挽回。甚至他为了保全自己,故意设计让第二任妻子替自己走向死亡,他已经无药可救。加斯和莱斯特多少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在内外各种因素的逼迫下岌岌可危地做出抉择,最后,软弱逃避的加斯敢于枪杀手握多条人命的冷血杀手洛恩,软弱逃避的莱斯特敢于杀死自己的妻子并重伤“启蒙恩师”洛恩的一条腿,他们都从消极怯懦走向了积极主动,但是动机不同,在道德层面的立场也不同。我觉得,与其将两人作为黑白分明的对比,不如作为一种耐人思索的平行的枝杈,不去判断对错,只去观照这两种可能性。

说了两个方面,我却一直没有提到这部剧的中心观念之一:弱肉强食。这一法则的信徒是杀手洛恩,他的恐怖之处在于:任何道德伦理原则对他都不管用,无论是妇女幼小、无辜路人还是小动物,在他眼里都是无差别杀戮对象。莫莉的父亲卢曾经说,动物杀戮是为了生存,洛恩杀戮却不需要强烈的理由,简直是恶魔。其实对洛恩来说,为以牙还牙杀人,为赚钱杀人,为排除嫌疑、栽赃自保杀人,都是自然而然,也可以算是一种“生存”的要求。有许多个场景让我觉得这是一部恐怖片,洛恩具备了恐怖人物的要素,那就是绝对的邪恶,深渊一般的邪恶。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世界之所以让人恐慌,是因为那个世界是混沌无规律的,其本源与终极力量是痴愚之神,是无知与绝对邪恶的化身。最恐怖的不是有目的的杀戮,而是无目的的杀戮,是那种漫不经心、满不在乎。

洛恩在路边小贩那里买东西时,小贩向他推销自己的“僵尸包”,说这是防止僵尸危机爆发、世界变得弱肉强食,洛恩说:世界就是弱肉强食。从文明的角度来说,人类的发展就是在不断开化、削弱生物本能的影响的过程,发展理性、遏制欲望,但是人类历史从来无法避免弱肉强食,小国被大国吞噬,强权操控资源分配,弱势群体任君宰割,人类与生物本能的斗争就像一个人提着头发想腾空飞起,我们永远无法举起自己。而且在剧情中弱肉强食的法则真的奏效,从洛恩的角度看,他无视道德与法律肆意横行,挡了他的路的人不是被杀就是因害怕被杀而躲避,他就像邪恶与死亡的符号,惊吓着每一个普通人(若非他最后死于加斯手下,他几乎成了宗教一般的存在)从莱斯特的角度看,他在遵守法则前饱受欺凌,遵守法则后杀死了刻薄的妻子、嫁祸了冷酷的哥哥、事业蒸蒸日上、做人游刃有余、妻子温柔体贴,他从弱者一跃成为强者,甚至在洛恩追杀他时他已经能够用计谋重伤洛恩。曾经莱斯特为他人案板鱼肉,今非昔比。

这说明弱肉强食是被接受的吗?一个没有拿枪的无辜者和一个拿枪的人站在一起,拿枪的人能杀死那个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吗?不能,因为不人道;但是真的不能吗?拿枪的人只要扣动扳机,无辜者就会死,自然允许这件事发生,它不会掀起一阵风或下起一阵大雨来让子弹射偏,子弹会射中而无辜者会死,而且自然让一个有力量的人或其他动物更有动机去残害同类和异类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人类不是例外,无论我们对它采取什么态度它都存在,历史是弱肉强食的历史,但是文明不是弱肉强食的文明。剧中虽然强调了洛恩的强大和莱斯特的脱胎换骨,但是杀人与栽赃陷害都没有被容忍,死亡受重视,凶手被追查,案件被搁置但没有被放弃,人类不像别的动物,人类把死亡弄得复杂而漫长,弄得纠缠不休,这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缘由之一。当洛恩和莱斯特犯罪时,自然与人类社会的一些规律没有阻挡他们,因此他们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社会没有包庇或原谅他们,他们最终被揭发并各自死亡。这就是我理解的弱肉强食的真相,它会发生,这是自然规律,但它不会被原谅和姑息,这是人类文明。所以子弹会射中而无辜者会死,但持枪者必须付出代价。除了这一点之外,剧中给出了又一个答案,当加斯与洛恩最后一次正面对峙,加斯举枪指着洛恩说:“你的问题,我想出答案了,关于人眼对绿色深浅更敏感的问题。”答案是,当人类还处于蛮荒时,他们需要辨别丛林中捕猎者的身影。洛恩说:“不错,那又怎样?”加斯向洛恩开了枪,一枪接着一枪,以此作为最终的回答:你信奉弱肉强食,如今我为强,你为弱,你死。其实加斯并没能在逃避“弱肉强食”法则的前提下干掉洛恩,某种程度上,他接受了这个法则。我想,我们多多少少都得双面地接受弱肉强食和人类道德的并存。

刚才提到了人们对洛恩的恐慌和躲避,不得不提一提加斯。加斯这个人物至关重要,如果说莱斯特是一个负面转化的形象,洛恩从始至终都是邪恶、野蛮的化身,莫莉从始至终都是正义、勇敢、智慧的化身,加斯就是一个宝贵的正面转化的形象,既具有积极意义又具有挣扎于矛盾中的立体刻画。当他第一次与洛恩正面交锋,洛恩暗示如果他选择视而不见,他就会活下去照顾自己的女儿,如果他执意参与,他面临的只有死亡。这时候加斯退缩了,正是退缩留下了他一条命、也留下了他反思并升华的空间。趋利避害是生物的本能,只有少数人在少数情况会选择自取灭亡,但是作为一个警官他有职责追捕嫌犯,作为一个人他有义务维持社会道德和正义、还死者一个公道,这里出现了矛盾。一个人值得为缥缈的条规牺牲自己的一切吗,一个人又能放任无情的杀手恣意妄为而袖手旁观吗?退缩或者死,这个选择这样极端,这把双刃剑这样锋利。趋利避害应该被理解吗?趋利避害应该被谴责吗?应该怎样趋利避害,才能得到最完满的结果?

加斯和邻居聊天时倾诉了自己的烦恼,邻居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知晓世界上有人受苦,于是捐献了全部的财产和一颗肾,但是世界仍在受苦,于是他选择自杀,捐献出全部的器官。世界因此而改善了吗?没有,人们仍在受苦。但是如果一个人也不去奉献,这个世界铁定没有好转的可能。这就牵扯到剧中一个重要的寓言,一个FBI警探问另一个:如果拿出了一份档案,档案室还是档案室吗?当然。如果拿出了最后一份档案,档案室还是档案室吗?是也不是。联系来看,一个人变好,世界就变好了吗?没有。但是当最后一个不好的人变好,世界就变好了吗?是也不是。同样的公式可以套到剧中诸多问题上,比如我提到的第一个主题“日常之恶”,一个人犯了一点小错,他是罪人吗?不是。如果他犯了最后一点上限内的小错,他是罪人吗?是也不是,正是这种模棱两可让人们姑息日常的小罪恶,他们以为小罪恶不会让自己变成罪人,古代先贤有言:不以恶小而为之。同样,这个模式导致了一种“个体无关紧要”的恐惧,拿出一份档案,档案室还是档案室,个人做出贡献和牺牲,世界却还是一样的坏,如果个人的努力无法改变世界,何必牺牲自己的生活去迎合这个虚幻的梦想呢?加斯犹豫着要不要坚持逞凶,不只是因为对危险本能的恐惧,他也渴望伸张正义,但是另一个问题就是:自己的拼死一搏,能否达到这个目的?置身险境可能也抓不到洛恩,抓到洛恩也还有无穷无尽的犯罪网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值得吗?

加斯的症结正在于这两点:趋利避害的本能与无能为力的忧虑。他决心克服第一点,他大可以远离这宗案件可是他没有,他误打误撞到洛恩的林中小屋也大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他与自己的求生欲斗争,最终收获了这份实打实的超人的勇气,这种克服是伟大的成就,说明有些东西比“生”更重要。而对于无能无力的忧虑,洛恩死了不代表世界上的邪恶断绝,但是反过来看,少一分邪恶世界还是邪恶,少最后一分邪恶世界还邪恶吗?也许最后一分永远不会到来,但只要竭力抑制邪恶的繁衍,邪恶也许永远无法占据人类的世界。力量微薄仍存希望与勇气,莫莉如此,加斯如此,为之而死的警官也如此。接受趋利避害的本能的强力,接受面对邪恶无能为力的徒劳,但是即便如此也要在最重大的时刻奋勇抗击本能,抗击无力感,相信生命之上有更为重要之物,相信即使无用也要做出努力。不是所有豪赌都像加斯一样有美满的结果,但是就像北欧神话中的诸神黄昏,神祇们在血色日落中战斗而死,扑向人性之高尚与人性之怯懦的矛盾的终局,如斯壮烈正是人类伟大之处,“与英雄的心灵相配的刚韧,/ 在时间和命运的手里衰落,然而强悍的是/ 抗争,寻找,发现,并拒绝屈服的意志。” (丁尼生《尤利西斯》)。

这部剧也许还能获得一个别名——《罪与罚》。关于善恶因果关系,剧中有各异的呈现:被莱斯特所杀或害的人为自己的刻薄付出了代价,这是罪与罚;莱斯特尽管是某种程度上的受害者,他去残害别人,仍要受罚,这是罪与罚;杀手洛恩杀了许多无辜之人,逍遥多年不被惩治,这是罪与罚;洛恩难逃一死,这是罪与罚。这么说编剧宣扬的难道是一种绝对的类似宗教的善恶观吗?不是,这一点从产业大亨的经历可以看出,他用意外之财发家致富,明明是遭遇敲诈却自以为遭天谴,“还回”所有资产后反倒因意外的自然灾害失去了儿子。善恶有报根本不是自然法则,斯宾诺莎早已指出善恶原则作为人类的产物无法与自然规律混为一谈。那么是什么在冥冥之中执行这一原则,是什么让莱斯特和洛恩无法逍遥法外?人。是人与社会作为道德与善恶的保险栓。人也许是因为相信善恶有报才积极践行这一法则,殊不知是因为自己的积极践行才实现了善恶有报,我们遵守的至高法则是倚赖我们的遵守得以成立生效的。杀手洛恩相信弱肉强食,但是正如大多数人忽视了弱肉强食一样,他忽视了社会和个人的原则。他自负于人类的兽性,却死于人类的人性。而莱斯特的结局,如剧末呈现的,是在薄冰上逃亡,自以为逃之夭夭,实际上裂纹逐渐扩大,最终他被冰窟窿吞噬,这是他疯狂生活的象征:以为逃出网罗,不过是等待所有“因”聚集起终极的“果”。《冰血暴》的罪罚观和善恶观细品之下似乎理想化,理想化之下又是现实的诠释与表达,看似单薄,实则有血有肉。

最后,让我们回到剧集一开始那一幅海报:“如果你是对的,他们是错的呢?”这似乎是对少数派的一种强调。确实,整部剧集可以看做少数对抗多数的战争,莱斯特的善良软弱对抗亲友的刻薄冷漠,洛恩的弱肉强食对抗群体的道德观念,莫莉的智慧与坚守对抗警局众人的愚蠢和得过且过,加斯的勇气对抗普通人的退缩。莱斯特与洛恩成了一个阵营,莫莉与加斯成了一个阵营。主流与群体很容易成为暴力,就像一场白雪窒息了全部色彩,它们窒息了全部异己,谁说世界不是弱肉强食?谁说案件的凶手已经捉拿归案?如何判断主流与非主流的对错,如何在主流的否定中探索自己的答案,如何坚守自己的答案,如何将与主流相悖的答案与主流相适应,如果无法适应,应当融入主流还是脱离主流?莫莉和加斯最终证明了自己的正确(如果他们不幸丧生,这个答案就不明确了)但莱斯特与洛恩受到报应说明他们错了吗?他们的际遇恰恰说明弱肉强食存在,强即是财富、名誉和心狠手辣。多数与少数无法单独掌握真理,少数与多数具有相等的真理的可能性,当多数依仗数量优势压倒少数时,少数理所当然会奋起反抗、维护自己真理的权力,以少抗多、逆流而上同样是人类生活中永恒不变的主题。我想起这部剧的镜头语言多么偏爱将人置于旷大的自然背景之下,明尼苏达的冰天雪地形成了冷静而旷寥的宏伟布景,人的种种行为:工作、犯罪、死亡,都渺小而鲜明,仿佛雪地中呼救的血,个人为摆脱群体和主流的暴力、为摆脱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而奋力挣脱。失败者如莱斯特,半生善良受欺,半生残忍狡猾,一辈子都在探索堂堂正正活在人间的方法,却被最终吞没于一片苍白的冰层之下。说到底我们要怎样责怪莱斯特的挣扎?

还有很多想法我没有讲出,还有很多对人物、对镜头、对美学价值的剖析我没有一一进行。我宁愿只把这几个自认为最重大的主题展示出来,把其余的震撼与反思保存在心底。莱斯特的绝望探索以悲剧收尾,但有没有可能,我们的问题有朝一日会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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