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E】擒王

(有血腥描写)


手里的剑比脚镣更沉。砍断脚镣时,金属与金属的激撞向他握剑的手传递震动,一阵明亮的嗡鸣,仿佛划开身周一层薄膜。

双脚轻盈,他有随时腾空的错觉,等待重量感向双手回归,集中在那把武器上。一阵快意冲上头顶,他紧贴墙面,潜入长廊。

宫殿的建造完全对称,愈往轴线卫兵愈多,全副银亮铠甲,在月光下犹如巨型昆虫。因此他用剑向上轻挑头盔再猛力插入隙间脖颈,未加思考,鲜血小股喷出,慢慢汇为娟秀的长流。他们完全不像活人,只是一个个需要解除的机关,甚至不带来杀戮的感觉。他一身麻布衣服,赤脚行走悄无声息,只有挥动长剑才带起风声。这不是他趁手的武器,与匕首相比简直累赘,只是一道道刺杀的延长线,具有意犹未尽的仪式感。

此刻正是仪式。他看出卫兵被提前下药,不去深究这是哪一方势力,只是顺从于久违的力量,切割黄油或天鹅凫水的丝滑。深入宫廷正如切开水果,他要取那不可穿透的核心,王子为改革派辩护已禁食三天。

石阶满铺绣毯,圆柱雕花,笔直走廊向中庭花园破开两瓣圆弧。走入园中发现满地玫瑰,他曾经手脚并用在迷宫式样的花墙间摸索,在拐角揪住一片扇状散开的袍服,那时花香袭人。今夜阴冷,他踩过纷纷吹落在地的花瓣,花朵在压力下轻声折裂,把脚底润湿。还不到干枯凋零的时节,离他从下往上扫视,层层冒犯王子的华服,不过一月有余,王子亲自修剪花枝,穿戴严密,只有眼睛不加修饰,那双眼睛默许了他们的对视,震颤就直入热血,使他在切断侍卫脉搏时浑身沸腾。自从那时,空气一直是如此粘稠。

他杀死半圆外室的四个守卫,进入室内,鲜血从剑尖滴落,融入红毯——红毯,他双膝熟悉的红毯,王子低头捡起掉落的棋子,王子双脚前伸、脚尖翘起,王子的手肘靠在桌上,他发现那张桌角雕着神祇与飞云,王子向前倾倒,臀部后坐,那张躺椅此刻色泽深红,王子看向镜子,目光如箭,从镜面反射进他眼中,正是他现在所看的镜子。房间反映着国王的喜好,可王子接触的物品,浸淫在他身处的当下,他纵容自己默立几秒,留恋他们残留的体积、动作、碰触。毛孔舒张,如在呼应歌声,他忽然大步穿过回忆中的场所,让金红帷幕两边分开。每面墙的先王肖像都沉默不语,通向内室的门拱正中有只挂钟,天平形状,分割他们相处的时辰,在那下面,刚刚抚摸过跪伏的他的王子,每每跪伏于国王脚边。

整点到,挂钟发出一声喟叹。他滚烫的皮肤在伤害空气,只剩最后一个房间,一定在那里,他从未到达过的最后一层。在最后一截回廊里,他的耳边仿佛响起王子遥远的诵声,自己伏地聆听,嘴唇只能够到一截小腿,隔着刺绣厚重的靴筒。王子为他念书时,镶嵌宝石的金冠把头压低,卷发、睫毛、鼻梁、嘴唇的阴影,使眉目恭顺,玩弄他头发的那只手,和逗弄宠物没有区别。他从这里汲取怒气,从王子输棋瞬间迸发的火花汲取热力,从两只截然不同的手相碰,汲取相反相生的电流。大门沉重上锁,他翻出右侧回廊的窗户,紧紧扒住上下两列浮雕,一点点挪移到尖顶窗台。

国王背对着他,王子在对面窗边的侧脸,慢慢扭转过来。月光从那扇窗突入,他看到那对眼睛了,在阴暗面呈幽蓝色,王子也看到了他手里的剑,一闪而过的惊诧使他愉悦。王子的影子,一直伸到国王脚下,与镶有毛皮的披风下摆的影子混同,国王粗大如怪兽的黑影正伏在窗台下。他轻轻跳下窗台,走入影子,国王在说话,王子在沉默,他想要大笑。举起长剑,王子定能从他身后的墙壁看到高涨的黑影,他微微摆头,带着两人对弈时狡黠的神气,王子开启嘴唇,仿佛强忍一个微笑,瞳仁扩大,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他把目光聚焦在国王的后颈,一层薄薄的汗毛,打理精细的头发从发根花白,老年斑延伸到脖颈,止于浆硬的衣领的遮盖。他最后看向对面,绝望的表情使那双眼睛前所未有地明亮。

“不”。他默读出那个口型,玩味着,长剑举高,对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对王子说的“不”,带着同样的渴望接受的恐惧,而王子捧住他的头……挥剑后,一个障碍物从眼前沉甸甸飞落,光线迎面而来,还有那张震惊美丽的脸孔,头颅在地上软绵绵地弹跳了两下。王子定在原地,好像抽去一切支撑,而他胸口通畅,随着一次深呼吸,感到肋骨充分的舒张。他转身搜寻,把背部暴露,伸出的手因兴奋仍在颤抖,一面银盘在他手中了,上面散落王子吃剩的葡萄。他走出几步,俯身抓住国王一把银发,提起头颅,平稳放入银盘之中,小心地把几颗葡萄挤到边沿。甚至没有费心脱下那顶王冠,他慢悠悠地走上前,跪坐在王子脚边,把银盘放在中央。他仰起脸,挑衅又愉快地微笑,像过去每一次那样渴望亲文,只有这一次主动索取,只在他解放了他们两人之后。

王子的面容逐渐软化,露出近乎怜惜的笑容。“噢,艾瑞克。”他伸手抚摸囚犯粗糙的胡茬,消瘦的两颊。罪犯文他的手,不再觉得有损骄傲。

“你令我太失望了。”

艾瑞克的表情僵住了。

起先他不知道那阵声音从何而来。一阵窸窸窣窣、连绵不绝的声响,如果这里不是内陆地区,他会以为是海水涨潮。可是仔细去听,那海浪不如说是层层叠叠的金属薄片,摩擦声尖锐而有规律,在石头建筑内四处激打回荡,潮声由远而近,一路相汇聚合,像海啸时水墙高涨,声浪愈发浑浊。气流变得急剧,他的胸口阵阵紧缩,好像被卷入一张宽大的黑毯,四角在飞速收拢,把他困在原地。他向上看,王子本来没有任何难以解读之处,只是王子。

“查尔斯。”艾瑞克的声音沙哑,有种惊疑的高亢。

查尔斯的整个手掌贴着他的脸,可是没有俯身,眼光捉摸不透,毫无慈悲之态,像神一样戏谑。“你真该早点想起我是谁的。”从他眼角的笑意,艾瑞克终于认出那个落子果断的对手。内室门扇打开,第一排精甲士兵沉默涌入,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第五排,阵列毫无缝隙,如同倒入水银,盔甲排满圆形室内,像钢铁的莲花,中心只留两人对峙的余地,老国王的无头尸体,还有盛着老头颅与葡萄的银盘。

最后一排士兵站定的甲胄震荡声,使房间一颤,少顷,稍弱的同一种声音从走廊传来,直到再远处的花园、三条分廊、四间大厅、石阶下的广场、三面塔楼、眺望台两边,声音次第渐弱,节奏分明。东方传来沉重的轰鸣,城门放下了,他仿佛听见无数马蹄正在踏过木质桥面。一切就绪,顺序倒塌的多米诺骨牌,现在只有寂静,和查尔斯王子的眼神。

艾瑞克想开口,可喉咙干燥,“我坏了你的事,”他自己都分不清,这强有力的被俘的感受,是恐惧还是狂喜,“你做到了。”

“你应该相信我,”查尔斯叹息,“他不必死。”

“你本来会让他生不如死。”他说,“现在,我必须死。”

“你本来也不必死。”王子的声音里终于浮上怒意。艾瑞克沉默片刻,覆上那只戴有宝石戒指的手。

“我需要向你证明我能做到。”艾瑞克的声音冷静下来,他知道不会有另一种结局。

查尔斯的抚触更加温柔,终于像爱抚爱人。“现在,你不得不为我证明另一件事了。”

艾瑞克拉着他的手,站起来,在那手背上印下一吻,湿湿的。

“至少告诉我你喜欢这个礼物。”他目不转睛看着对方,不给地上的银盘分一点眼光。

查尔斯苦笑,“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浪漫。”

“现在我们都完全了解彼此了。”艾瑞克低声说。

查尔斯松开那只手,转而抚上对方的心口,试探位置。那颗心脏隔着皮肉,撞击他的手掌,像只野兽渴望逃脱,也像终于见到主人,要冲破躯壳。他抬起头,与艾瑞克目光相对,询问地点点头,囚犯也点头,抬手覆住心口那只手,轻拍一下,在手背上轻柔划过,他们眼神胶着,呼吸一致。

然后查尔斯突然抽身,拔出贴身佩剑,插入艾瑞克的身体,他刚刚抚摸的地方。

艾瑞克向后倒去时,感到幸福强烈得出乎意料。他的脸庞蒙上阴影,是查尔斯在察看尸体。

他从未遭遇如此成功,如此失败,如此彻底被贯穿,被占有,被征服,如此绝对地充实。

 

日出。艾瑞克轻夹马腹,向前奔驰。最后回头一眼,城堡的露台上是国王模糊的影子。他是囚犯,他争取光荣,他被流放,他获得自由。

紧靠心脏的伤口永远不会痊愈,他保有这个通道,与爱人相连。只要闻到浓重的血腥,只要血肉牵连痛苦,他总能再次置身那一切,查尔斯的手,查尔斯的文,查尔斯残忍的眼睛,查尔斯最后俯身贴耳对他说:“为我去死,也为我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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